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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克欢:感到生命的虚浮,是严肃的开端

2020年05月15日 14:07 | 作者:林克欢 | 来源:北京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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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林克欢

元旦过后,应邀到香港看戏。媒体已报导武汉暴发不明病毒性肺炎的消息,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隐隐约约的不安情绪。然而,奇异的是,戏剧演出十分火爆。我在四天里观看了四场演出:香港话剧团的《叛侣》,演戏家族(与香港话剧团合作)的音乐剧《四川好人》,中英剧团的《傲慢与偏见》,Project Roundabout的《亲亲丽南》(即《丽南山的美人》),几乎场场爆满。在不安的日子里,人们纷纷聚集到剧场里,去寻找慰藉与精神依托。

《叛侣》剧照 香港话剧团供图

《叛侣》:含混的叙事,深沉的迷惑

吊诡的是,当代戏剧提供的并非单纯的心灵抚慰,更多的是夹杂着当代人复杂思绪的诘问与启悟。这篇短文所谈及的,只是《叛侣》所呈现的,那种破碎的叙事与深沉的迷惑,以及当代戏剧作为一种批评形式的反讽意义。

《叛侣》是澳大利亚知名戏剧、影视作家安德鲁·博弗尔(Andrew Bovell)的作品。1996年在悉尼首演,曾获澳洲作家协会AWGIE最佳剧本奖。其后被译成多国文字并不断在欧美演出。该剧曾被改编成电影《Lantana》,港译《爱情无色无味》。台湾人力飞行剧团2009年搬演此剧时,中译黎焕雄将剧名译为《浮世情话》,亦有人译为《舌言》。

该剧结构十分奇特。全剧由两男两女四位演员,在三个时段中扮演九个角色。在交叉错位的时空结构与悬疑跌宕、不知所终的情节走向中,九个男女构成七对夫妻或情人的复杂人际关系。每一时段都涉及四个人物。有人前后反复出现,有人一闪而过。人物关系或亲或疏、或显或隐地贯串于整出戏中。全剧不存在叙述主线,剧情发展常常是左右穿梭或前后跳跃。各个零碎的故事(片断)既是演出来的,更多的时候是讲(叙述)出来的。自己的叙述与他人的叙述,视点与动机不尽相同,结果往往大异其趣。虽然各自的猜测或申辩理据十足,答案似乎就在眼前,却难以凿实。观众时而如全知全能的旁观者,时而似雾里看花,观看《叛侣》是对观众的直观感受与心理期待的一次考验。

在戏剧的开头,两对出轨的夫妇同时离家在廉价酒店与偶遇的情人约会。作品将两处不同时空置于同一舞台场景中加以表现。于是,同一处舞台空间表现的是两处不同的酒店房间。在同一戏剧场景中擦身而过、交错穿行的四个男女,其实是身处两处不同的时空。同时,人物语言的相同、相似与流窜,也极容易引起混淆与混乱。又因为,同一句台词,常常分别由两个人物同时或先后说出,既是不同情境中不同人物的话语,又包容类似的情感内容与心理动机。这情景,你既可以看作陌生男女初次出轨彼此的试探与情感放纵,又仿若忐忑不安的男女面对自己妻子/丈夫的道德质询。这使得戏剧场景与人物关系均显得十分吊诡与暧昧。尽管结局略有不同:一对男女在迟疑过后,脱衣解带、颠龙倒凤;另一对男女临阵退却、悬崖勒马。但他们所面临的人生困顿与精神危机,并无多大不同。

第二段落的主要人物是一位失业者和一位心理医生。自身正面临精神危机的女医生,厌弃一位经常到她的诊所看病的女病人,一心希望重新修补好与她的丈夫已有裂痕的关系。然而,她的丈夫正是她所厌弃的女病人的情夫。有一天,深夜归家的女医生,汽车中途熄灭,只好通过路旁的电话亭每一刻钟向家里呼救一次。不料她的丈夫正离家与情人幽会,即便回到家中也不立刻接听女医生呼救的录音电话。女医生只好搭顺风车回家。心神不宁的女医生怀疑顺风车司机有诈,慌忙中遗失一只白色高跟鞋在车中,冲出车门,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。而驾车的司机,正是那位失业者。他叙述自己一心只想追回女医生,不慎被小径和树丛弄得一身污泥、满脸血迹。因担心高跟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,遂将其扔到住家附近的荒地上。而他的一位女邻居,却看到深夜归家的失业者衣衫不整、满脸血污,鬼鬼祟祟地扔掉从车中拿出来的白色高跟鞋,却谎称扔的是一块骨头——情状可疑,因而报警。接下来的场景,交叉并置地呈现警察调查此事时与女医生丈夫的对话,以及反反复复播放的女医生的电话录音。

《叛侣》中的人物,几乎都是中年男女,大多面目模糊,缺少可以辨认的特点或独特的个性色彩。除一人是警察,一人是心理医生外,其余的不是失业者、家庭主妇,就是病人或某人回忆中的情人。他们几乎可以随意互换。谁说了些什么?做了些什么?是谁说的?是谁做的?统统并不重要。女医生的下落与生死,并不重要。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,也无关紧要。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彼此的关系。那种愈是靠近愈是疏离的孤独感,愈是言说愈是遮蔽的断裂,彻底地消解了社群经验中各种美丽的谎言。

破碎的世界与疏离的人际关系

剧中,无论是撕裂的婚姻与出轨的背叛,还是放任情感的一夜情与道德飘移,其矛盾的思绪与纠结的情感,均陷入难以诉说或无从诉说的困境。究竟是当代人都患了爱情失语症,还是根本不存在起码的信任?该剧原名Speaking Tongues,意谓忽而说出一些连自己也弄不懂的话,或神灵附体狂迷时所说的谵语。导演陈敢权说:“我把剧名译为《叛侣》,是因为我曾见证许多婚姻,每当热情冷却,两口子根本不再相爱,只是作为生活上的伴侣……一切恍如爱情失语,使关系退化,更甚者由‘伴’转化为‘叛’。”(《导演的话:当爱情冷却时》,见《叛侣》演出场刊)这当然也是一种理解。只是过分道德化的解释,恐怕只会减缩作品的内蕴与意义。

《叛侣》的剧作者安德鲁·博弗尔说,他的剧作,“描述了由断裂感和飘移的道德标准,凸显的不同情感景象。它诉说着人类渴求找寻存在的意义,抓紧些微希望,或索性一笑避之,与渐渐增强的疏离感作对抗。”人们或许不会同意安德鲁·博弗尔所说的,索性一笑避之,真能与日渐增强的疏离感作出对抗。也不一定会同意以道德飘移为代价,陌生人之间一时的情感释放,真能找寻到存在的意义。然而在《叛侣》中,情感撕裂与爱的背叛,道德的飘移与救赎的渴望,均源自这个由“陌生人”所组成的浮游世界与当代社会。时空重叠交错,剧情前后跳跃,结局难以确实,人物不知所终……其叙述方式与呈现手法的创新,正是由破碎的世界与疏离的人际关系所推动。

作家不提供忠告,相信碎片与暗示的力量

本雅明说:“说故事的人总是一个能给读者提供忠告的人。但如果提供忠告在今天听起来有点落伍的话,那是因为经验的可传达性正在减退。”大多数当代作家,对自己或对其他人几乎不再提供忠告。他们关注的是人类行为和动机的复杂性。他们更相信故事的碎片与暗示的力量。这是一些从整一叙事分解或遗漏出来的东西,或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具备反叙事能量的东西。没有悲情,没有浪漫,没有神圣的救赎,犹如轻轻拂过的微风,不经意间触动你隐约幽微的精神领域与习焉不察的生活感受。仿若后现代哲学家往往引发争议的世界图像,为读者/观众体悟生命的无序与世界的荒诞,提供某种非指令性的思考空间。

但这并不意味着虚无或相对主义,也不意味着事不关己一笑了之。观众在经历了错愕、凝思、自我了悟之后,走出剧场,可能仍不免时时萦怀牵挂着这些面目不甚清晰的剧中人;也许还会与这些剧中人一样思考:在这样一个人与人之间如此陌生、疏离的世界上,如何自处?如何可以有意义地继续生存下去?一如乔治·桑塔亚那在《诗与哲学》一书所说的:“感到生命的虚浮,一向就是严肃的开端。”(林克欢)

编辑:董雨吉

关键词:叛侣 医生 人物 林克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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